這些被「毀容」的文物令人哭笑不得,該怎麼修復才對呢?

文物修復,聽上去古樸而浪漫。時光縫隙在修復師巧奪天工的雙手下彌合,文物因此而獲得新生。然而,當文物被修得五彩斑斕、金光閃閃時,質疑和鞭笞也隨之而來,甚至還衍生出了一個新詞——毀容式修復

最知名的「毀容式修復」可能要數安岳峰門寺的摩崖造像。四川省安岳縣是目前我國已知的中國古代佛教造像遺址最集中的縣。當地部分佛像風化嚴重,有的甚至已經「面目全非」,只剩下時間的刻痕和抽象殘缺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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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省安岳峰門寺的摩崖造像,修復前(左),修復後(右)

2018年,經過微博網友的曝光,峰門寺奼紫嫣紅的佛像登上了熱搜。當地文保部門發布公告稱,佛像是1995年當地群眾自發籌款修復的,經過多年的風化侵蝕,現在的顏色已經不那麼艷麗了。安岳縣文物管理局相關負責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當地的信男善女都覺得「大家捐點資上點顏色,便於大家來朝拜」。

 

廣安金鳳山水月觀音也經歷了相似的修復過程。這尊「濃妝艷抹」的水月觀音不但被重新上色,還接了一個胳膊。接的右胳膊特別長,右手握成拳頭,而真正的水月觀音應該是把右胳膊輕輕放在膝蓋上面。調查發現,1994年當地信佛群眾自募資金擅自對該造像的殘缺部位進行了修補,並塗上了紅、藍、青三色油漆。同時在文物保護單位附近擅自新建了部分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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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安金鳳山水月觀音,修復前(右),修復後(左)

好心辦壞事的「修復」屢見不鮮,令人惋惜的同時也給我們帶來新的思考:究竟什麼樣的修復才是「對的」呢?果殼與上海博物館的青銅器修復專家,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的老師,北京大學賽克勒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深圳美科圖像3D列印技術人員,聊了聊文物保護的那些事兒。

「修舊如舊」——什麼是「舊」?

民間修復令人哭笑不得,可即便是專家主持的大型修複課題,也不乏質疑的聲音。2015年,修復了八年的重慶大足千手觀音石刻終於竣工,這尊開鑿於南宋淳熙至淳祐(公元1174—1252)年間佛像至今有八百多年的歷史。但是,八年的修復成果剛剛呈現在大眾眼前就受到了猛烈的抨擊——「義烏審美」、「八百多年的歷史蕩然無存」——修復後的千手觀音色彩濃烈,830隻手金光閃閃,被批評者指責有違文物修復「修舊如舊」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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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復後的大足千手觀音 | 網易新聞

「修舊如舊」,隨著文物修復越來越被大眾所熟悉,這個詞頻頻出現在各大媒體上,幾乎成為了文物修復行業的「四字真言」。然而,上海博物館的文物修復專家張珮琛告訴果殼,「修舊如舊」並不是文物修復的唯一標準

張珮琛老師1993年就進入了文物修復這一行,是上海博物館物保護科技中心器物修復研究室的資深文物修復師,主要修復青銅器。張老師說,「修舊如舊」聽起來好像很簡單,但其實是一個不盡準確的概念——許多人認為「修舊如舊」就是修得和原來一樣,可「原來」指的是什麼,究竟什麼才是「舊」,卻相當模糊。

 

根據《大足石刻銘文錄》的記載,在過去的八百多年裡,大足千手觀音至少經歷過四次整體的妝金修繕,明代一次,清代三次;上世紀後半又經歷了幾次局部的小修小補。「那問題就來了,歷朝歷代都修復過,什麼才是它的『舊』,」張珮琛老師說,每一次的修復都有其歷史價值,「是恢復到第一次修復的狀態,第二次修復的狀態,還是最原始的剛剛生產出來的狀態?」

修復前的千手觀音造像丨《現代文物修復的思考——以千手觀音造像保護修復為例》

在調研過程中,課題組發現主尊千手觀音的面部貼了八層金,因為過去每修復一次就會貼一層金,以至於五官部位都墊高了。若是把金箔去掉,觀音原本的面貌會發生非常大的變化。另外,因為千手觀音常年接受教徒的參拜,表面累積的灰塵和油漬掩蓋了彩繪本身的顏色。是維持原狀,還是恢復佛像原本的面貌和顏色?

中央美術學院的李軍教授認為,「修舊如舊」原則至少可以有3種理解:第一,按照傳統的對「修舊如舊」的理解,最大程度維持千手觀音的歷史信息,做到「修舊如現」;第二,恢復南宋建造之初的狀態,維持其最巔峰的狀態 (即其剛被製作完成時那刻的狀態),即「修舊如初(新)」;第三,新材料的「作舊」,即通過對所使用的新材料的「作舊」,使之接近原作的「舊」,甚至達到難以區別的程度。比如現在很多歷史街區為了恢復明清時期的狀況多用這種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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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坊七巷(福州明清時期古建築)丨中新網

每一種「修舊如舊」都有所取捨,而取捨往往是艱難而又矛盾的。取什麼、舍什麼取決於不同的修復師,以及不同的修復理念

「完美修復」VS「科學修復」

談及修復理念之前,需要釐清文物修復(restoration)和文物保護(conservation)這兩個概念。修復意味著對文物本身的直接干預,是文物保護體系中的最後一步。文物保護的第一步是「預防性保護」(preventive conservation)。根據ICOM(國際博物館協會)的定義,「預防性保護」是指在文物還未開始惡化之前就採取保護措施,控制文物所處的環境——溫度、濕度、光照、蟲害等等——而不對文物本身進行干預。

 

「預防性保護」的目的是使文物處於一個「穩定、潔凈」的安全生存環境,儘可能阻止或延緩文物的物理和化學性質改變,讓文物延年益壽。再進一步的「養護性保護」是對文物進行輕微的日常養護,「比如說傢具的擦拭,或者是建築物進行除污納垢等等,」張珮琛老師舉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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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展品櫃中用來監測環境溫度與濕度的量表丨testo.com

最後一步才是我們經常說的「修復」。到這一步,文物通常已經到了「不得不修」的程度,為了避免進一步的惡化,修復師就需要對這一類文物進行干預式的修復。但是怎麼干預、干預到什麼程度,也存在不少爭議

無論是西方傳統的油畫修復,還是被古董買賣行業催生出來的中國傳統修復,都視文物「最原始的狀態」為修復的最高境界。這不難理解,修復得「完美如初」的物件才能賣上好價錢。然而,「完美修復」很多時候與現代修復理論是矛盾的

大足石刻修複課題組負責人詹長法在一次講座中提到,他在國外留學多年,是義大利著名的修復理論家布蘭迪(Cesare Brandi)的忠實粉絲,也是他把布蘭迪的理論第一個引入中國。「布蘭迪的修復理論和我們的哲學思想有一些相通的東西,但在東西方理念上有差異,因為文化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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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蘭迪認為,修復師有義務尊重藝術品被製作出來的那個歷史時刻和藝術品所見證的歷史。在保證審美整體一致性的前提下,他反對將藝術品修復成原初的狀態,支持保留時間在藝術品上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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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師在自己微博上介紹中西方修復理念上的差異丨微博:文物醫院

落實到具體的操作上,布蘭迪在他的著作《文物修復理論》中提出的「可逆性、最小干預、可辨識性」等文物修復的基本原則,成為了目前公認的文物保護原則。

 

「可逆性」是指,現在使用的修復方法和材料在未來可以完全拆除和替換。張珮琛老師解釋說,現在使用的材料在當下可能是最新、最好、最安全的,但是十年以後也許有更新、更好、更安全的材料出現,「現在的很大一部分修復工作就是把過去老的、不科學的修復材料去掉,換成現有的更穩定、科技性更強的材料和方法進行重新修復。」

「最小干預」是指對文物的直接修復越少越好,不能幹擾文物本身的原始信息。張老師舉例說,如果一個花瓶有兩個對稱的耳朵,缺了一個,修復師能夠根據另一個的樣子將耳朵補齊;但如果兩個耳朵都缺了,那麼按照「最小干預」的原則,修復師可能只會進行簡單的清理和養護而不會將缺口補齊,因為無法確定耳朵到底長什麼樣。修復師不能「自行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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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師在微博上舉的另一個例子,如果按照「最小干預」的原則,修復師會讓花瓶保持現狀,不將其補完整丨微博:文物醫院

「可辨識性」可能是最有爭議的一條原則,意思是說修復的地方要讓人看得出來。晚年的布蘭迪曾號召每一位修復師在實踐中給每件藝術品留下一小塊不被觸碰的區域,這麼一來,隨著時間的流逝、一次又一次修復的疊加,一件藝術品逐漸變成一份記錄自我毀滅進程的檔案——那裡修復師猶豫了,這裡修復師犯了錯誤,更多的區域被修復師完美復原。毀壞與重建,成了藝術品本身。普林斯頓大學的歷史學教授格雷厄姆·伯內特 (Graham Burnett)稱之為一首時間的賦格曲。

「中西結合療效好」

「完美如初」和「維持原狀」,聽上去像是兩個完全背道而馳的概念。但是,沒有一概而論的理論,也沒有一刀切的方案,實踐中的修復需要「具體文物具體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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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傳統的文物修補,講究「天衣無縫」「補處莫分」,以達到經濟與觀賞價值的頂峰。而現代的文物修復觀念里,則認同「可逆,可辨識,最小干預」。張珮琛老師在總結自己的日常修復工作時說:「中西結合療效好。」他認為,數千年的審美文化是根深蒂固的,「我們總是喜歡看漂亮的、美的、完整的對吧?不能因為追求科學強迫人家看丑的、髒的、破的東西吧?」因此,國內的修復師在實踐中不斷地嘗試「融合」。

「比方說一個破碎的碗,我們會把碗的外面修到完美,裡面保持不修,」張老師說,這樣的方法可以讓觀眾從文物的外觀看到古時的工藝、圖案的完整性,了解文物的美學價值,同時也體現了修復的技藝;近距離觀賞時從裡面可以看到文物的破損狀態,了解文物保留的一部分歷史信息。有舍有得——這是目前能夠達到的比較平衡的一個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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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看時可見瓷器內未經修復的裂痕丨浙江省博物館

另外,文物修復在大眾印象里可能更偏向於一門傳統手工藝,但實則會結合許多最新的高科技3D激光掃描是一個實用且安全的技術,現在被廣泛用於採集文物信息和複製文物,「因為這個技術是非接觸式的,你不碰這個文物,肯定是最安全的。」

修復大足千手觀音時也用到了高精度3D激光掃描的技術。張老師說:「那些批評的人可能不知道,其實千手觀音原來的狀態已經有非常多的病害。」外人看來的「古樸」實則是病害:金箔劣化、分層、脫落,彩繪粉化,胎體斷裂……尤其是千手觀音的手指部分,殘損率近30%,甚至有手指從根部完全缺失,工作人員直言「病入膏肓」。

在修復手指時,工作人員先利用3D激光掃描技術獲取了手指形狀的數據,然後根據千手觀音造像左右對稱的規律(對稱位置的手指形狀相似),把殘缺的部分先在計算機虛擬3D模型中補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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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骨架線提取演演演算法模擬手指的走向丨北京建築大學

虛擬修復的過程中也參考了佛學修行者手指的各種姿勢,並利用了骨架線提取演演演算法,用計算機模擬出斷裂手指的走向和尺寸。這樣構建出來的3D模型為後續的實際修復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而飽受詬病的「金光閃閃」是指佛像表面的貼金,這些貼金一部分保留了原有的沒有損壞的金箔,另一部分則是課題組調研川渝地區傳統貼金工藝之後,採用了傳統的貼金材料和工藝的結果。

現代科技加上傳統工藝,去除了千手觀音的病害,保證了文物的穩定性,犧牲了一定的「古樸感」和「歷史感」。這也是中西結合、有舍有得的一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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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手觀音修復前後對比丨《現代文物修復的思考 ——以千手觀音造像保護修復為例》

 

對於修復師來說,既要保留文物的原始狀態和歷朝歷代的修復痕迹,又要消除現有的病害,還要保證一定的觀賞性。像大足千手觀音這樣複雜的文物,修復方案很難做到面面俱到,張珮琛認為,「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都會被說、被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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