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被「毀容」的文物令人哭笑不得,該怎麼修復才對呢?

那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嗎?

數字時代的文物保護

空曠的空間里,斑駁風化的石壁和立柱,四壁上布滿層層疊疊的飛天樂伎,色調華麗,美輪美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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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岡石窟第12窟複製窟丨微信公眾號:浙大發布

這不是在某個知名的世界文化遺產,而是在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的第三展廳——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與雲岡石窟研究院合作,利用高精度3D列印技術,1:1複製了雲岡石窟第12窟「音樂窟」的所有細節。前來參觀的記者感嘆:「如果不是在拍攝,我恍然間以為自己身在真的雲岡石窟里。」

3D列印,是指通過3D掃描得到關於真實物體外觀、形狀的數據,從而生成被掃描物體的三維電腦模型,再通過專門的3D印表機將複製品列印出來。這項技術發展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多用於工業、醫學等領域,近年來越來越多地被用於文物的列印。比如埃及的圖坦卡蒙墓中的壁畫、法老塞提一世的墓室,我國的龍門石窟古陽洞佛窟、兵馬俑博物館跪射俑、良渚文化遺址玉琮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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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西班牙的團隊正在組裝古埃及壁畫的3D複製品丨Alicia Guirao/nationalgeographic

 

石窟寺是一種十分脆弱的文物:除卻風沙、雨水、地質災害等自然因素對文物造成的損害,還有旅遊開發帶來的人為危害,遊客呼出的大量二氧化碳破壞了石窟原有的生態環境,加速文物的破壞。我國的石窟寺數量龐大,沿著絲綢之路從西向東、向南分佈廣泛,如果不及時進行記錄和保護,窟內以佛教文化為主的壁畫、雕塑等豐富歷史遺存或將遭受滅頂之災。

2016年8月,浙大數字化團隊與雲岡石窟研究院開始合作對雲岡第12窟進行3D數據採集,用3D激光對洞窟進行整體和細節的掃描,建立起三維激光模型,記錄洞窟的「形」。對於洞窟顏色和質感的記錄則用到了更精細的攝影測量,團隊拍攝了五萬多張照片,建立起「彩色模型」。後期處理數據的過程中將兩種模型融合,建立起第12窟的高精度彩色三維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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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負責3D列印的深圳美科圖像是國內一家專註於高精度文物數字化和文物再造的公司。美科圖像的陳先生告訴果殼,目前的3D列印技術可以做到的最高精度為0.05mm,是一個肉眼無法識別到的誤差範圍,可以說在形狀方面能做到1:1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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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科圖像的工作人員在電腦上處理文物的3D數據丨中國藍新聞

文物質感的問題比較難複製。為此,美科圖像的工作人員在雲岡石窟附近的崖壁上撿了一箱砂岩石塊運回深圳,前後實驗了數十次才確定塗料配方,使複製窟具備和雲岡石窟砂岩一致的質感。最後,浙大團隊和雲岡研究院合作對石窟的顏色進行研究,採取人工上色,使色彩還原度達到95%以上。組裝完畢後的第12窟復原窟今年六月在浙大藝術與考古博物館率先展出,之後還將去往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

北京大學賽克勒博物館也曾展出過敦煌、大同沙嶺壁畫的3D高清複製品。賽克勒的工作人員晨雯告訴果殼,這些展覽吸引了很多研究佛教藝術的師生。「在原洞窟里,因為離得很遠、光線很暗,很多細節其實是看不清的」,3D高清複製品讓這些觀眾有機會近距離地觀賞到壁畫中的許多細節,比如貼金工藝、白描筆法等等。

文殊變(細節)——賽克勒博物館曾經展出的敦煌壁畫高清複製品,在原石窟中可能無法看清這些流暢的線條丨國家地理中文網

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副院長李志榮認為,3D列印是一個從前端到後端的過程,前端對文物信息進行全面的數字化記錄是文物保護工作的核心。而列印出來的成品是後端,展示了考古學家的研究成果,給公眾提供一個與文物互動的機會

 

主觀與客觀

站在「形色兼備」的複製窟中,有細心的遊客注意到,這個複製窟的顏色比現存的雲岡第12窟要鮮亮一些。團隊沒有保留現存石窟相對暗淡的色調,而是選擇了石窟「剛誕生時的鮮亮」。

雲崗第12窟複製窟前室北壁上部,顏色較原洞窟略鮮亮丨微信公眾號:浙大發布

這個看似主觀的顏色選擇引起了不少關注和討論。李志榮老師說:「只要你是一個人,你對任何事物的觀察和認知都是主觀的,」對文物的觀察和認知也是如此。但是,主觀並不意味著率性而為

雲岡石窟位於著名的「煤都」大同,研究團隊發現石窟旁曾有一條重要的運煤道路,運煤車經過時灑落的煤粉會鑽進石窟中,煤粉的附著導致石窟的色調變得比較暗沉。研究人員認為,這種暗沉不完全是自然風化的結果,他們希望將石窟恢復到沒有被煤灰污染之前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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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團隊正在為複製窟上色丨北京妙道

通過對現存顏料的研究和分析,經過不斷的調試,美術團隊最後依照古法用礦物顏料為面積大約900多平方米的複製窟上色。完成後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比較鮮亮的色調,「並不是說盲目地想亮一點就亮一點」。

關於顏色真實性的討論,可以延伸到對文物「原真性」(authenticity)的看法上。李老師認為,文物的「原真性」是相對的。因為文物並非一成不變,而是一直在不斷變化中的。就像人終將會老去一樣,攝影師在今天拍下一張照片,30年後拿出來看時能夠回想起當時是一張怎樣的臉。文物工作者也不斷地在跟時間賽跑。

 

人如何能夠跑贏時間?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的定義,文化遺產是過去人類所創造,由現代人類繼承並傳之後世,具有獨特和普世價值的物質或非物質遺存。繼承什麼、傳承什麼,取決於生活在21世紀20年代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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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觀」——義大利修復師洛倫薩·達歷桑德羅在修復奈菲爾塔莉(拉美西斯二世王后)墓的壁畫,1989年 | weibo cr.帕格尼尼的左手

李老師強調說,雲岡第12窟的複製窟不是一個對文物的純被動拷貝,而是一種主動的研究,是一個「科研展品」。材料、顏色、形狀,每個選擇代表了當下最新科技對文物進行記錄和保護的程度,反映的是當代文物工作者對文物的理解和研究。即便所謂的原真性沒有絕對的保證,「但是會無限地去追」。

三年前,李志榮老師曾參與雲岡石窟的另一個窟的復原項目,雲岡第3窟西後室,成品最終坐落在青島城市傳媒廣場。面部圓潤豐滿、神態超然的主尊阿彌陀佛,頭戴寶冠的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斑駁風化的石壁和立柱……除了這些以假亂真的雕像和石窟細節,觀眾還注意到展廳中幾乎與原石窟內同等亮度的光源——復原團隊模擬了「山西大同午後四點陽光透過明窗射入窟內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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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大同雲岡石窟第3窟西後室的原比例3D複製窟,坐落在山東省青島市文化傳媒集團廣場丨中青在線

對「最合適的光線」提出建議的是雲岡石窟研究院的研究者們。李老師說,雲岡石窟研究院的專家們常年在洞窟中觀察、工作,知道什麼樣的光線最能反映出第3窟的特質,「在這樣的一個角度和光線之下,會有恍惚感,不知道是身在真實的洞窟還是複製窟中,簡直是完美。」

誰的遺產?由誰來保護?

手與心,技術與藝術,理論與實踐,虛擬與現實,傳統與創新,自然科學與人文主義……文物保護總是遊走在天平的兩端,希望在某一個點達到完美的平衡。

但是在實踐中,天平總有傾斜的一方。選擇下午四點而不是早八點的一束光,選擇剛建成時的鮮亮而不是現存的暗淡,選擇保留原有的裂縫而不是修到「完美如初」,選擇「重塑金身」而不是維持「古樸」……在文物保護問題上做出的每一個選擇,一部分人拍手叫好的同時,總有另一部分人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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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復完的大足千手觀音被一些人詬病「太新」,但對佛教徒們來說,「重塑金身」是佛教的盛會,是好事。文物從來都不是只有一種價值,而是兼具歷史價值、美學價值、科學價值、宗教價值、經濟價值、實用價值……美國著名史學家大衛·洛溫塔爾(David Lowenthal)在他的書中指出:「遺產不只是被保存或者保護;遺產被一代又一代的人修改,好的(enhanced)以及壞的(degraded)。」有些價值被突出,有些價值被忽略。對於歷朝歷代接受善男信女朝拜的大足千手觀音來說,其宗教意義和實用性在修復中顯然被突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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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修復中的千手觀音丨文匯網

哪些價值被保留,哪些價值被突出,由誰做出決定?我們都聽過「遺產屬於全人類」這句話,這不是一句空話。所謂的「文化遺產」不僅僅是一件靜態的物體——一尊佇立千年的大佛,一件靜置於博物館玻璃櫃里的青銅器,一副被收藏家懸掛於家中的古畫。遺產是一種流動的社會現象,遺產的命運由與之相關的社會群體左右:文物保護專家,博物館工作人員,當地群眾,宗教團體,政府,旅遊開發商……不同的群體有著不同的考量,這其中價值觀的衝突意味著,對某一個遺產的保護永遠達不到所謂的「絕對客觀」

回到開頭的「毀容式修復」,批評、嘲諷者可能未曾想過這些文物對於當地群眾的價值。群眾們是懷著何種態度去自發籌款、修復這些佛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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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壞了肯定是不好的,誰都會不高興,但問題是,我們能去指責那些處於最急迫的需求去修復的當地群眾嗎?他們沒有技術,要怎麼修?但他們是真的有修復文物的那份心。」李志榮老師認為,不能一味批評當地群眾,導致「毀容式修復」的最根本原因是我國基層文物保護的缺失,沒有足夠的經費,沒有足夠的專業人士

基層文物是指保護級別比較低的市縣級文物。這些文物可能不夠有名,不夠「高大上」,但並不是沒有價值。對於生活在城市裡的人來說,遺產是某個國家級旅遊景點、某個傳世之作,但是對於當地人來說,遺產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鄉村小廟是當地人組織民間活動的場所,所以他們需要對文物進行修繕,保證文物的安全可用

「但是在修繕之前,我們的專業人士有為當地人進行指導,有對這些文物的狀況進行記錄嗎?」李老師認為,地面上所有的文物都有必要在當代進行一次詳細的檔案記錄,不僅要記錄詳細的地理和年代信息,還要保存文物豐富的文化信息,「這些工作我們其實做得還沒那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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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保護,保護的不只是「物」,更重要的是對文化的保護。不是只有典雅的、肅穆的、陽春白雪的文化才值得保護。村頭巷尾的小廟,反映著當地群眾過去和現在的宗教信仰和生活狀態。這些基層的文化也需要傳承,本地的生活形態也需要延續。由來已久的鄉土民俗,與群眾日常息息相關的文物與遺址,不但是對歷史的記錄,更是一脈相承延續至今的生活。如果這些遺存被抹殺掉,我們就無法觸摸生活本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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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詹長法(2017) 大足石刻千手觀音修復工程為何飽受爭議.?鳳凰佛教綜合:?https://fo.ifeng.com/a/20170731/44657053_0.shtml

[7]詹長法, 徐琪歆. (2016). 現代文物修復的思考——以千手觀音造像保護修復為例.?遺產與保護研究, (4), 54-62.

[8]浙大發布:各大媒體爭相報道:浙大把雲岡石窟「搬到」藝博館!https://mp.weixin.qq.com/s/NMIrTz82KIlEfL30SeDkDw

作者:Edan,雪竹

編輯:游識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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